大海的記憶,誰會記得?
相信這些神話、傳說、歷史一直讓我們的故事流傳下去⋯⋯
歷史由誰書寫要怎樣寫,一切都取決於記事的人。 再看盧亭傳說,發現很多都是在探討歷史/身份的真偽,1997 有何慶基的展覽,《香港三世書之再世書——盧亭考古新發現》系列 重演又重演,在眾多史料中夾雜神話傳說式寫作,讓來到的人不知真假。2014 年起,黃國鉅以盧亭為載體,編寫戲劇作品《漁港夢百年》三部曲, 描寫香港百年變遷。 2022年看偽記錄式影片作品《與盧亭對談》,當中有不少繼續探討盧亭的真實性和神話背後, 帶給人精神寄託的意味。 更有廣為人知的《三夫》,以水上妓女喻香港。 而無數文學作品,就這個傳說繼續延伸想像,成為當代文學材料的一部分。
盧亭
「盧亭」,本來就是一個地方人魚傳說,在探討身份的混合性中有一種代表性。在半人半魚/非人非魚之間,他們這群族人努力地生活著,不吃人間煙火,默默生活,只是不懂人語。很多上一代的人都把香港人投射在這種狀態。 有人說我們都是盧亭,在處處規限、眾多交易之中求存。 但通常人們再次提起他時,都與身分危機掛鉤。 是努力求存還是任人魚肉,是渴望和平、閑靜善良,還是失語,在本土文化的不同時間點上,總找到相應連結。
它是一段源於南方起兵的歷史:東晉將領盧循不滿朝廷腐敗,接棒孫恩「五斗米道」攻打首都,但後來起兵失敗,逃亡到最後在南方投海自盡。而相傳,他的後代只想安靜地在海邊生活,於是化身人魚,在自由自在島嶼上建立家園(古: 大奚山; 今: 大嶼山)。 這個典故最吸引我的,不是他有多亂多神奇,而是後人對他的描寫:
清代筆記《廣東新語》記載的盧亭,「與之媱,不能言語,惟笑而已」
清初粵人詩人 屈大均,「殷勤更欲求香醪,雌者腰身時嬝娜。」
明末學者顧炎武《天下郡國利病書》「初獲言語不通,久之,曉漢語詢之信然。」
清朝鄧淳《嶺南叢述》「似人非人,獸形鳺舌,椎䯻裸體」
宋代李昉《太平廣記》「海人魚⋯⋯皮肉白如玉無鱗⋯⋯陰形與丈夫女子無異,臨海鰥寡多取得,養之於池沼。交合之際,與人無異,亦不傷人。」
這些記載,都把盧亭描述在人與獸之間,而更重要的是對他們的身體與文明程度的描述—— 「裸身」「不語」,成為跨越眾多描寫之間的形象。 近年陳果的《三夫》它化為性上癮的女子; 文學作品《無何有海上誌異/卷一至三》,更描寫到人們會將之圈養,淪為性奴⋯⋯
先停一下,盧循不是將領嗎?他的「後人」越演越弱勢,越來越坎坷,更投射成為弱者--- 「女妓」。 一個不傷人、為人提供(性)服務的形象,與當初帶兵攻打首都的形象已經距離很遠了。這種男變女,從陽變陰,強者變弱者,以性喻政治的手法,在藝術作品上不陌生。 作為創作者,我必須要先投入其中,再反覆進行動作,讓它成為我自身的一部分。 而在這身體經驗(embodiment) 中,我感受到一種莫大的無奈。 這種無奈是不能言喻的——墜落、被轉換成不同形象,每一次轉化都是一場更新。但無奈與無力的是——每一次都要面對不能抵抗的外力,每次的「變」都是在時代的洪流之中。
有人說, 傳說去人化是為了將「歧視」變得合理, 當初歷史由中原書寫, 對於海上文明(水上人)不能理解,與他們的貿易、管治變成人獸之間的溝通,好讓所有不合理成立也不足為奇。據說「盧亭」是蜑族人(水上人)的祖先。蜑族人漂泊於水上,以船為家,長期受到陸上居民歧視,甚至被稱為殘民。 他們亦是唯一一族, 被朝廷唾棄忽視,被禁止讀書、 從官從商。 他們長年處於貧窮、 缺乏知識,男為盜女為娼的現象很普遍。
鄭一嫂
清朝著名女海盜——鄭一嫂一生卻是一個傳奇。 她是蜑族人,本為妓女。 十多歲時被賣至妓院,長大後成為花艇名妓,後來被海盜頭目鄭一擄走,成為中國大海盜艦隊的女主人。 鄭一祖先鄭成功,在荷蘭人手中收復台南後,其後代勢力一直活躍於南海,明清更替,軍隊武裝勢力漸漸變為海盜勢力。作為海上最大勢力「紅旗幫」,鄭一嫂和鄭一組織「華南海盜聯盟」,從個別勢力時的隨意搶掠,改變成有計劃、有組織的劫掠行動,海盜勢力進入鼎盛時期。 根據清代袁永倫的《靖海氛記》記載,鄭氏的海上勢力甚至可以抗衡清廷水師。 後來鄭一意外身故,鄭一嫂改嫁養子,以他作為紅旗幫頭目,自己則統領六旗。 她改革六旗組織制度,頒佈法令改革,重整紀律。 她發明「通行證」,商人要出海必先在岸上辦理,否則會被劫。
以現在的資料看來,鄭一嫂當時其實是在海上建立另一個種制度、另一個國度。 當然,海盜勢力讓清廷和外國商人也很苦惱。《靖海氛記》和《靖海全圖》均有記錄,「大嶼山之戰」(又名:赤鱲角戰役),鄭一嫂和張保仔被中葡勢力圍困大嶼山一帶, 後來驚險反攻才能突圍。 清廷強攻不下後,向他們招安。 最終鄭一嫂在三十五歲之齡上岸,及後成為誥命夫人。 晚年的鄭一嫂於澳門開設賭場和賣鹽,最終病逝於澳門。
時移世易,一代帝國轉到殖民時代,邁向現代文明之始。 對我來說,鄭一嫂的故事從來沒有離開過。 從流離飄蕩到在海上建立另一個文明(另一個家),到瀟灑上岸⋯⋯一次一次放手一搏,一次一次重新建立自己的定位,不被外界定義。 以為她是妓女,她可以是妻子; 以為她是某某的夫人; 她可以是海盜頭目; 以為她要面子寧死不屈,她可以一個人帶著八個小孩跟官員談判⋯⋯一個懂得女身又有雄風的人物,叫現代人如何想像她?關於盧亭的傳說,還有一點:當年朝廷向盧循招安,但為了「承諾」,他寧死不從。 假如鄭一嫂和這位將領有一種莫名的連繫,她如何重寫作為女性身份與當代的想像的歷史?
關於海洋
說起海盜,不能從一個地方去看—— 她是活躍於「一片海域」。 珠江口沿岸,遠至越南,都可以見到他們的蹤影。加上當年國際海洋貿易頻繁,海盜活動關乎的不只是一個地方的治安問題,國際海洋經濟體系的「共同挑戰」。 於是從華南海盜,我看了一本關於太平洋世界歷史的書《我們的海》。 這本書是台灣出版的,覆蓋東南亞、馬來半島、印尼、中國、日本、澳洲、紐西蘭、太平洋島國等歷史,再穿插東西方之間的互動,如荷蘭、葡萄牙、英國等,勾畫了海洋貿易與殖民年代的面貌。
「太平洋史家馬特‧松田認為,要想像太平洋諸世界的歷史,並不意味去指認太平洋環抱的所有陸地、海濱與島嶼,為其劃定範圍。事實上,要理解太平洋的構成,也不能只關注它被命名的瞬間,更要從數千年來無數群體的躊躇試探,從他處來此展開貿易、屯墾或移居至此開枝散葉等活動出發,才能形成完整的認識。」——《我們的海》
書中同樣有記載明清時代華南海盜的情況。 如上所言,海盜其實也是在陸地以外海洋建立另一種文明。 這呼應著太平洋是「無中心的文明」,沒有一個地方能夠統整這片海洋的歷史, 他是一個流動的狀態,在所有來愈往間,留下那個時代的痕跡。
當年盧亭出水入海,可以自己選擇嗎?
鄭一嫂上岸之後會想念大海嗎?
大海的記憶,誰會記得?
私心推介:
“Mr. Glasspoole and the Chinese pirates : being the narrative” by Richard Glasspool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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